描述是一种追求真理的行动——对雅斯贝尔斯《大哲学家》的几点认识

《大哲学家》（修订版）［德］卡尔·雅斯贝尔斯著　李雪涛等译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在20世纪的德国哲学中，雅斯贝尔斯是一位独一无二的人物——首先他从未“真正”学习过哲学（雅氏1916年在海德堡所任的是心理学教授一职）；其次他没有师从过任何一位哲学教授进行过系统的哲学训练。正因为此，他能超越学院派哲学的羁绊，早年与海德格尔结成了哲学上的真正朋友。

　　《大哲学家》是雅斯贝尔斯晚年的重要著作，第一卷于1959年出版，这也是他所设计的庞大的“哲学世界史”项目的第三大部分唯一成书的一卷。雅斯贝尔斯本人对这一卷非常满意。

　　雅斯贝尔斯的哲学家王国，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在这个王国中，哲学家总是直接对我们说话，我们变成了与哲学大师们共同从事哲学思考的人，一起思索那些永恒的事物，并帮助我们返回自我。大师们所关心的问题，对我们来说也都是当下的问题。因为哲学思考的意义只在当下。重要的是，如何去同这些思想家们共同感受以及重新体验他们曾经面临过和思考过的生存问题。也就是说，对雅斯贝尔斯来讲，哲学史是不可以用所谓科学的方法去描述的，而是要借助于体验性的思维。所谓体验性的思维是说我们应当介入到历史事件中去，去跟思想家们一同体会他们思维的力度，分享他们获得发现时的喜悦。雅斯贝尔斯写道：“描述者应该参与到其描述对象，参与越多，其描述也必然越深入。”

　　在雅斯贝尔斯看来，孔子、佛陀、苏格拉底和耶稣是共同创立了哲学并确立了哲学研究尺度的人；柏拉图、奥古斯丁和康德是思辨的集大成者；阿那克西曼德、赫拉克利特、巴门尼德斯、普罗丁、安瑟尔谟、斯宾诺莎、老子以及龙树是原创性形而上学家；如此等等。被归于这一王国的哲学家们，有宗教的奠基人，有政治思想家和教育家，有神学家，也有从事哲学实践时间和理论活动的思想家。雅斯贝尔斯在《大哲学家》一书中所考察的各色历史人物以及所运用的多维度考察方法，特别是广义的心理学角度，使得哲学史走出了被看作是唯一方法的历史实证主义所导致的迷惘，使宇宙的广度与历史有机地结合起来，从而展现出一种比单纯历史要丰富得多的辩证历史。

　　尽管雅斯贝尔斯没有师从任何哲学教授，但他却在大哲学家的王国中找到了诸多昔日的哲学老师。“我们拥有思维的传统，我们可以沿着这个传统向上攀登。”他认为这种传统来自那些伟大的人物——大哲学家。与他们相比，当代的思想显得非常渺小。那些奢望与这些伟大人物相媲美的人是可笑、不自量的。确切地说，当代思想的意义仅在于：让人们不要忘记真正伟大的过去的思想，所有关键的问题都已经把握在其中。雅斯贝尔斯认为，他撰写《大哲学家》的任务在于通过他对过去的思想的解释来提醒人们关注这些思想。鉴于这一点，他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忠实地保管信托物的财产托管人”。“我常常意识到，我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哲学研究的意义仅在于，更好地去理解伟大的哲学家。并在根本的概念上更接近他们，以便能将那些在当今现实中所经验到的和所希望的东西化为语言。”此外他还坚定地说：“我不提供任何信仰哲学。”基于与孔子同样的认识，雅斯贝尔斯特别在“孔子”一章中对“述而不作”作了详尽的解释。

　　仔细阅读《大哲学家》一书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雅斯贝尔斯尽管从大哲学家那里学到了许多东西，但却很少直接接受任何东西。所学到的东西都有了变化，变成了他本人的思想，他之所以要感谢大哲学家们，是因为正是他改变了他们的思想，使这些思想能够切合时代，为当下的生存服务，使过去的大哲学家们变得更符合时代了。

　　《大哲学家》同时也从以下四个方面很好地反映了雅斯贝尔斯的历史观。

　　第一、哲学史也是一种哲学思维活动。在阅读雅斯贝尔斯哲学著作的原文时，人们会发现，他习惯用Philosophieren（“哲学”的动名词形式，在译本中被译作“哲学思考”）来替代Philosophie（哲学）一词。在雅斯贝尔斯看来，哲学史是不可以用所谓客观的方法，把以往发生的事描述一遍就了事的，而是与哲学大师们一起共同进行“哲学思考”的活动；描述哲学的历史是哲学研究的一种方法，是一种追求真理的行动。

　　第二、哲学史上的哲学家都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在科学的方法运用上，我们可以说我们所处的时代是超过了亚里士多德，但是就哲学本身而言，我们很难再达到苏格拉底或柏拉图的水准。哲学历史的某些发展是显而易见的，但我们并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后代的哲学家就一定超过前代。在这一方面有些类似艺术史上那些艺术杰作之不可替代和独一无二。每一个哲学家都有自己独特的心路历程，而哲学正是在每一个单独的个体之中获得整体性的。

　　第三、透过哲学史唤起对自我的思考。对雅斯贝尔斯来说，哲学史只是一种手段，目的是唤起当下的自我的苏醒。雅斯贝尔斯非常强调要以自己的尝试，去跟哲学家们一同体验真正的哲学。“这一权威的本质告诉我们不能简单地去服从它。我们的使命是，以自己的经验通过传统发现自我，并在传统的根源中找到自我的根源。”

　　第四、哲学史是存在哲学的一种形式。我们切不可忘记，雅斯贝尔斯是存在哲学大师，他的很多哲学主张都是建立在存在哲学基础之上的。

　　《大哲学家》一书在很大程度上是在考察历史上的哲学大师对待生存的态度。历史上的哲学大师们，从不同角度发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且付诸了实践。这正是雅斯贝尔斯要带领我们从大哲学家们那里用心去体会的。

　　2005年《大哲学家》中文版正式出版，此次的修订版除了对第一版作了修订之外，还补译了第一版遗漏的一部分，并且增加了“佛陀”与“龙树”两部分的详细注释。